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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一九九七年十二月初,香港。
&esp;&esp;大屿山,石壁监狱高墙之内,空气凝滞如同浸透了铅,一丝风也无。夏季偏南流赖着不走,本该是凉意沁人的时节,这几日却反常地闷热。
&esp;&esp;炽白的阳光无情地炙烤水泥地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连远处海浪拍岸的声响都显得粘稠而无力。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粉尘味,混合着汗水、水泥灰和某种铁锈般的、若有若无的腥气。
&esp;&esp;监狱水泥构件厂内,在巨大简陋的棚顶下,数十名囚犯如同沉默的工蚁,在闷热与灰尘中重复机械劳作。
&esp;&esp;搅拌机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青灰色的水泥浆从粗大的管道口喷涌而出,注入一排排等待的模具。搬运、倾倒、刮平……动作重复而麻木。
&esp;&esp;今日是参与部分监狱扩建工程的工作,主要是训练犯人制作混凝土构件,作为出狱后的一项社会求生技能。
&esp;&esp;汗水浸透了咖色囚服,在背上、腋下晕开深色的地图。每个人的脸上、头发上、睫毛上都沾满了细密的水泥粉末,像戴了一层灰白的面具。
&esp;&esp;一个瘦高男人在这群灰扑扑的身影里搬搬扛扛,负责将所需物品运送至不远处的水泥工场内。
&esp;&esp;曾经鲜衣怒马、挥金如土的和合图太子爷,如今佝偻着背,动作笨拙而迟缓。二十几岁的年纪,眼底却只剩下被漫长刑期和绝望磨砺出的麻木与怨毒。
&esp;&esp;周围狱友都在忙着各自工作,但程啸坤还是敏感察觉到他们并不友善的目光。
&esp;&esp;傻佬泰昔日威名,在这高墙之内,除了给他招来更多的鄙夷和潜在的麻烦,别无他用。只因从前响彻江湖的名号实在树大招风,加质自己曾经行事嚣张跋扈,进来这里,他自然而然成为众矢之的。
&esp;&esp;而这帮奸猾的烂仔,总会趁狱警松懈时让他吃尽苦头。
&esp;&esp;还有只针对于他的,关乎男性自尊的各种羞辱。
&esp;&esp;程啸坤时不时就会遭受狱友及同仓挑衅和不堪入耳的谩骂,被他们暗中折磨殴打已是家常便饭,除了某次他经受不住重拳求助过狱警,从未有“好心人”施以援手。
&esp;&esp;跟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唐大宇看起来良善许多,但没几天,那男人就被调换至其他监房,只在偶尔集体放风时遇到过。
&esp;&esp;不过听闻,他是因教唆同仓狱友自杀才被调换到这里。但因其在大祠堂中一直表现良好,又经他辩护律师在法官和陪审团面前舌灿莲花,最后因证据不足而撤销对他的指控。
&esp;&esp;从前自己老豆在世时,与洪兴蒋天生利益关系颇多。唐大宇身为观塘区堂主,旗下夜总会和骨场办的生意红火,程啸坤也时不时会上门光顾。
&esp;&esp;只是这彻夜寻欢作乐的过往一去不复返,如今两人都沦为阶下囚,彻底失去靠山和庇护。这种天堂与地狱的落差、成天看人眼色过活却不能反抗的日子,不知何时是头。
&esp;&esp;搬完几袋水泥,程啸坤推着一辆装满半干水泥块的沉重推车缓慢前行,一条散落的链条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汗水混着灰泥,在他脸颊上冲出几道污痕。
&esp;&esp;他喘着粗气,眼神空洞地扫过四周同样疲惫不堪却又不怀好意的囚犯。
&esp;&esp;男人额汗直冒,两脚发颤。他艰难抬头,望了望被铁网和高墙包围的天空,估摸着快到午饭时间,它无暇顾及那么多,只得加快步伐,往水泥工场方向走去。
&esp;&esp;就在程啸坤路过一排林立的狗臂架时,脚下突然一个趔趄,被不知哪里来的绳索绊倒————
&esp;&esp;刹那间,整个人猝不及防地狼狈倒地。
&esp;&esp;面前推车也随这力道侧翻,内里盛满的水泥“啪”一声重重砸在地面上,泥浆飞溅,掀起一阵呛人尘土。
&esp;&esp;迷眼的沙雾还未散去,程啸坤只觉视线内黑麻麻一片,紧接着,又被一个蛇皮袋触感的东西套住脑袋,隔绝了一切。
&esp;&esp;程啸坤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窒息感和死亡的冰冷瞬间将他攫住!而脖颈处越缠越紧,正一点一点把剩余的氧气抽离。
&esp;&esp;他本能地疯狂挣扎,双手拼命去抓挠那只铁钳般的手,双腿胡乱踢蹬,将推车撞得哐当作响。
&esp;&esp;“冚家铲!”
&esp;&esp;“你老豆欠嘅血债!今日收息喇!”
&esp;&esp;低哑的咆哮从背后传来,只怪树敌太多,仇家无数,他完全猜不到会是谁。
&esp;&esp;很快,程啸坤又被人大力扯往地上拖拽,任他如何拼命挣扎都无济于事。
&esp;&esp;这与往常凌辱他的方式不同,完完全全是在对自己下死手。
&esp;&esp;喉咙里嘶哑干涩,程啸坤几乎喊不出声求救,只听得到苍穹下几声闷雷响起,随即,他感到脚下一湿,黏腻浓浊的浆体隔着衣料附着在皮肤上。
&esp;&esp;四肢灌了铅一般沉重,而水泥搅拌池的气味更加令人窒息,一点一点侵蚀程啸坤的意志。生还无望的念头在男人心中越来越强烈,他屈辱、不甘、恼怒…却没有任何可以自救的机会。
&esp;&esp;浓烈的血腥味程啸坤鼻腔里蔓延,而对方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手中赫然握着一根钢筋,那特意打磨过的冰冷尖端,在阳光下泛起一道寒光,直刺程啸坤后心。
&esp;&esp;“嘟——!!!嘟——!!!”
&esp;&esp;与此同时,尖锐到足以穿透搅拌机噪音的哨声,毫无征兆地在不远处炸响。
&esp;&esp;紧接着,是狱警厉声喝止的嘶吼。
&esp;&esp;恍惚中,程啸坤感觉到对方有顷刻慌乱,在他抓住这机会搏命挣扎时,钢筋错开要害,狠狠扎进他左肩与脖颈之间的位置———
&esp;&esp;鲜血在瞬间飙射而出,于灰白的泥浆表面溅开触目惊心的猩红。
&esp;&esp;可无奈,程啸坤发不出任何撕心裂肺的惨嚎,因为胸口剧痛几乎让他昏厥过去。
&esp;&esp;瘦高男人亡魂大冒,他绝望挣扎,如同溺水者自救的扑腾,仅剩的力量也在迅速流失。眼前景象仍然漆黑一片,在他视线之外,是搅拌机故障处喷溅出的灰浆,像肮脏的泪。
&esp;&esp;霎时间,一生过往画面在脑海里走马灯般上演,这条烂命,即将告别这世界。
&esp;&esp;神志恍惚到没有任何可以理智思考的境地,急促的哨响此刻在他听来都是幻觉,就在湿稠的水泥快要淹没到胸口时,倏地一下,勒在脖颈处的绳索骤然松脱开来。
&esp;&esp;程啸坤大口大口喘气,近乎贪婪地吞噬着,终于在濒死一刻获得一线生机!
&esp;&esp;“58843!”
&esp;&esp;“58843!”
&esp;&esp;狱警大声喊着他的编号,而他只感到整个沉重身体都被人大力从水泥搅拌池中拉出,随即,又听到耳边一阵癫狂的咆哮和谩骂:
&esp;&esp;“程啸坤!!!”
&esp;&esp;“冚家铲!!!你不得好死!!!”
&esp;&esp;程啸坤转过头去,视线渐暗模糊,那双眼对焦了许久,才看清要置他于死地的人,到底是何模样。
&esp;&esp;那壮汉目眦欲裂地瞪着他,但很明显,他并不认识。
&esp;&esp;亦或是,从前自己做惯二世祖,根本不把这些蝼蚁渣滓放在眼里。
&esp;&esp;随即,狱警一阵呵斥,将那人制伏押走,赶来围观这“热闹”场面的一群狱友也被即刻勒令遣散。
&esp;&esp;而唐大宇,此刻正安静地靠在一堆未拆封的水泥袋旁,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谋杀与他毫无关系。他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因闷热而产生的、恰到好处的疲惫。
&esp;&esp;只有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锐利如鹰,冷静得可怕,当行凶者的目光无意中向他扫来时,他甚至几不可察地、微微勾了一下唇角。
&esp;&esp;唐大宇需要一把刀,一把出狱后还能为他复仇的刀。
&esp;&esp;程啸坤,是最合适的人选。
&esp;&esp;混乱渐渐平息,只剩下搅拌机被修好后重新发出的、单调而巨大的轰鸣。粉尘依旧弥漫,闷热如同蒸笼。
&esp;&esp;囚犯们重新低下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重复手中活计。
&esp;&esp;水泥构件在模具中慢慢凝固,如同这高墙内被强行冻结的仇恨和阴谋。闷热空气中,骇人的血腥味似乎淡了,但那股无形的杀机,却如同水泥灰般,更加深入骨髓,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esp;&esp;九龙塘车行,位于绿树成荫的僻静街道深处。
&esp;&esp;低调却极具设计感的玻璃幕墙建筑占据两层,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纤尘不染,如同精心擦拭过的金丝眼镜片,冷冷映照着街道上稀少的行人与车流。
&esp;&esp;车行门口,没有任何显眼招牌,只有展厅中几辆擦拭得锃亮的顶级跑车作为招徕。
&esp;&esp;室内,冷气开得很足,混合着顶级皮革、机油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雪茄余烬的味道。这里隔绝喧闹,只有低沉的引擎调试声和销售精英们压低的、精准的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