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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书房内,炉火驱散了些许寒意,但气氛依旧凝重得化不开。吴道时已换下湿透的孝服,穿着一件深色的长衫,双眼布满血丝,却强撑着精神。张佩如由吴灼和一位老嬷嬷搀扶着,坐在一张扶手椅里,面色惨白,眼神空洞,仿佛仍未从巨大的打击中回过神来。吴灼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棉袍,默默立在母亲身侧,低垂着眼帘,脸色比身上的衣服还要白上几分。
&esp;&esp;宋元哲与夫人坐在对面,副军长佟麟阁静立一旁。宋华卓、宋华铮两兄弟则恭敬地站在父母身后。宋华卓的目光不时担忧地望向吴灼,却碍于场合,无法上前。
&esp;&esp;仆人奉上热茶,白瓷杯盏中的热气袅袅升起,却驱不散满室的悲凉。
&esp;&esp;宋元哲轻轻放下茶杯,打破了沉默。他看向吴道时和张佩如,声音低沉而充满诚意,带着军人特有的直率与厚重:“道时世侄,佩如夫人,请节哀,万万保重身体。”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憔悴的吴灼,继续道,““今日玉帅仙逝,山河同悲。我宋元哲与玉帅虽曾各为其主,但玉帅的为人风骨,哲元素来敬重。如今府上遭此大难,我心甚痛。”
&esp;&esp;他语气一转,切入正题,态度庄重而体贴:“今日留下,除表达哀思之外,还有一事需与世侄和夫人商议。原定于新年元日的订婚之喜,眼下府上孝期在身,人伦为大,礼不可废。我与内子的意思是,此事暂且延后,待玉帅丧期满后,再择佳期,不知世侄与夫人意下如何?”
&esp;&esp;他特意强调“延后”而非其他,语气诚恳,毫无犹豫或试探之意,充分表达了对吴家的尊重和对婚约的重视。
&esp;&esp;吴道时闻言,立即起身,向宋元哲深深一揖。他虽年轻,但此刻作为吴家新任家主,举止沉稳有度,言辞得体:
&esp;&esp;“宋军长、夫人深明大义,体恤晚辈家门不幸,道时代母亲及舍妹,感激不尽。”他直起身,目光坚定,“先父新丧,为人子女,守孝尽哀乃天经地义。灼灼与云笙的婚事,承蒙军长与夫人不弃,待叁年守制期满,道时必当遵循母亲之意,再与军长、夫人商议后续,定不负今日之约。”
&esp;&esp;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给出了明确的承诺“叁年后必再议”,稳住了宋家之心。
&esp;&esp;张佩如在一旁默默垂泪,听到儿子这番话,微微点了点头,用绢帕按了按眼角,声音哽咽道:“多谢…多谢宋军长、夫人体谅……”
&esp;&esp;吴灼低垂着头,对于“延期”的提议,她脸上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波动,仿佛听到的是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巨大的丧父之痛和病后的虚弱,似乎已经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和情绪,让她对未来的安排变得麻木。
&esp;&esp;一旁的宋华卓,在听到吴道时明确给出“延期”而非“取消”的承诺时,心中微微一怔,随即才感到一阵复杂的释然。
&esp;&esp;宋家数月前才因长子阵亡、举家守孝而推迟过婚期,如今吴家又逢大丧,再次提出延期,这接二连叁的变故,让这门亲事显得愈发坎坷,也让他所处的境地更加微妙难言。
&esp;&esp;因此,吴道时此刻口中吐出的“延期”二字,在他听来,分量重于千斤。他深知守孝延期的必要,也一直担忧此事会节外生枝。
&esp;&esp;以他对吴道时的了解,这位素来对妹妹有着超乎寻常保护欲、甚至隐约流露出某种不容他人觊觎之意的兄长,在此刻家族剧变、情感脆弱的关口,竟如此通情达理地应允了延期,而非借机彻底斩断这门亲事,这着实让他有些意外。
&esp;&esp;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份反常的克制背后,或许正藏着吴道时更为深沉的算计——在家族风雨飘摇之际,维持一个看似稳定的婚约,既是对外展示吴家尚有盟友的姿态,也是将吴灼暂时置于宋家未婚妻这层保护色下的权宜之计。
&esp;&esp;他看向吴灼,见她苍白的面容在重孝的映衬下更显脆弱,眼神中充满了疲惫与隐忍。他立刻明白了吴道时此举的用意——在巨大的家族责任和潜在危机面前,个人的情感纠葛必须暂时让位。
&esp;&esp;想到此节,阵阵酸楚便如这冰冷的雨水般,浸透了他的心肺。他此刻的如履薄冰,既是为家族关系、为这门亲事的前景,更是为风雨中那个他珍视却难以即刻呵护的身影。
&esp;&esp;宋元哲见吴家态度明确且知礼,满意地点点头:“如此甚好。道时世侄年轻有为,处事稳重,玉帅有后如此,亦可告慰。望府上节哀顺变,保重为上。日后若有任何难处,我二十九军上下,断无袖手旁观之理。”这句承诺饱含对吴道时这个新任吴家掌舵人的认可与支持。
&esp;&esp;又稍坐片刻,宋家便起身告辞。吴道时亲自送至府门。
&esp;&esp;临别时,宋华卓快步走到吴灼面前,声音低沉而急切,“灼灼,保重身体!万事有我。我等你!”&esp;千言万语,最终化作这简短却郑重的承诺。
&esp;&esp;吴灼缓缓抬起眼帘,“多谢宋公子。”
&esp;&esp;汽车驶远,消失在雨幕中。吴道时站在门廊下,望着空荡荡的街道,他的目光,比雨水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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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夜色如墨,冬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什锦花园十一号的窗棂,声音细密而清冷,衬得整座宅邸愈发空旷死寂。
&esp;&esp;吴道时处理完军统站紧急公务,已是深夜。他心中萦绕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焦虑,白日墓地里吴灼苍白脆弱的模样,在他冷静表象下刻下了一道深深的划痕。他需要亲眼确认她是否安好。
&esp;&esp;院中灯火阑珊。他轻轻叩响吴灼的房门。
&esp;&esp;门开了。吴灼穿着一身素白寝衣,披着厚棉袍,脸色苍白脆弱。看到他,她眼中闪过一丝依赖与安心。
&esp;&esp;屋内炭盆驱散了些许寒意,空气里弥漫着药味。琉璃台灯的光晕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
&esp;&esp;“哥,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休息?”吴灼轻声问道。
&esp;&esp;吴道时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仔细逡巡着她脸上的倦怠和哀戚。一种混合着心疼、责任与深重自责的情绪,在他心底翻涌。有些话,他憋了太久,几乎要将他的冷静撕裂。
&esp;&esp;“来看看你,”他声音低沉干涩,“今日又淋了雨,身体可还撑得住?药喝了吗?”
&esp;&esp;“我没事,”她垂下眼帘,“药待会就喝。”她在强撑,内心的惊涛骇浪几乎要将她吞噬。
&esp;&esp;吴道时走到桌边,试了试药碗的温度。“温度正好,趁热喝了吧。”语气不容置疑,是他习惯的保护方式。
&esp;&esp;吴灼顺从地端起药碗,闭眼一饮而尽。浓烈的苦味让她蹙紧眉头,身体微晃。
&esp;&esp;吴道时看着她微晃的身体,手几乎要伸出,却最终克制地垂回身侧。他必须让她学会坚强,而他自己,也必须先面对那个日夜啃噬他的真相。
&esp;&esp;喝完药,室内陷入沉默,只有雨声和炭盆的噼啪声。
&esp;&esp;这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吴灼强撑的镇定、延期的麻木……所有被压抑的情绪,在此刻找到了决堤的缝隙。她抬起头,眼眶泛红,声音哽咽:
&esp;&esp;“哥……爹……爹他真的不在了吗?”她像一个迷失的孩子,渴望确认这只是一场噩梦。
&esp;&esp;这句话狠狠刺穿了吴道时的防线。他看着妹妹眼中纯粹的破碎感,胸腔内翻涌的悲恸、愤怒、忧虑,以及那份最深重的、几乎压垮他的自责,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
&esp;&esp;他没有回答那个问题,而是向前迈了一步,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破碎的颤抖:
&esp;&esp;“灼灼……”他唤了她一声,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眼中流露出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悔恨,“是哥没用……是哥不够警觉……没能……没能护住父亲……”他艰难地吐出每一个字,仿佛有刀片在割裂喉咙,“我早就该察觉……日本人的动向……穆勒的异常……我本该……我本该阻止他去诊所的……是我……是我太疏忽了……”
&esp;&esp;他终于将这份日夜煎熬他的罪责,血淋淋地摊开在了妹妹面前。那个永远冷静、运筹帷幄的军统站长,此刻在至亲面前,卸下了所有铠甲,显露出内心最脆弱、最不堪一击的角落。他不仅仅是在向她坦白,更像是一种自我审判,渴望得到惩罚,或者……救赎。
&esp;&esp;吴灼惊呆了。她看着大哥眼中那深可见骨的痛苦和自责,听着他声音里的颤抖,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比失去父亲那一刻更让她窒息。她从未见过大哥如此模样。
&esp;&esp;下一秒,一种强烈的、超越自身悲伤的情绪攫住了她。她猛地摇头,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只为父亲,更是为了眼前这个将一切重担和过错都扛在自己身上的哥哥,“不!不是的!哥!”她急切地打断他,声音因激动而拔高,“不是你的错!是那些日本人!是他们的阴谋诡计!你怎么可能事事都能预料?父亲……父亲他决定的事,又有谁能轻易改变?”她向前一步,不仅没有因为他的“疏忽”而责怪,反而伸出双手,紧紧抓住了他冰冷颤抖的手臂,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
&esp;&esp;她像小时候一样,用小手一下下摸着他的肩膀和手臂,安抚他,“哥,”她声音闷闷的,“我们一起……我们一起面对。爹的仇,我们一起去报。真正的仇人,我们一起去对付。你不要一个人扛着……我陪你。”
&esp;&esp;吴道时僵硬地站在原地,她的话语像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入他的内心。他以为会看到失望或责备,却得到了最坚定的支持和共同承担的誓言。那双小手抚慰的不仅仅是他自责的外表更是给他冷硬的内心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esp;&esp;他伸出手,握住她的双手,将她的手合拢,仿佛是血脉相连的盟誓。他深吸了一口气,眼中的脆弱和痛苦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坚毅的光芒所取代。她的谅解和支持,让他从自责的泥沼中挣脱出来,将所有的痛苦和愤怒,转化为更清晰的目标。
&esp;&esp;“好。”他低声回应,只有一个字,却重如千钧,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心,“我们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