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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民国二十一年农历十一月二十二日,晨
&esp;&esp;漫长的停灵期终于接近尾声。风水先生择定的吉日就在眼前,什锦花园上下为此已筹备月余。
&esp;&esp;天色未明,铅灰色的云层已低低压在北平城头,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辰时刚过,冰冷的雨水便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及至巳时出殡吉辰,雨势不减反增,化为一场笼罩天地的绵密寒雨。雨水敲打着吴公馆的屋瓦庭树,冲刷着满园触目惊心的素白,在青石地面积起片片水洼。天地间一片灰蒙,肃杀之气弥漫。
&esp;&esp;尽管天公不作美,出殡的仪仗却早已按最高规制陈设完毕。府门内外,一切井然有序,显露出大家族治丧的严谨与底蕴。素彩牌楼在雨中静默矗立,垂下的巨幅白色挽联虽被雨水浸透,墨迹却愈发森然刺目。无数白纸灯笼在风雨中摇曳,发出惨淡的光晕。为应对大雨,仪仗队伍备足了油布、雨伞,杠夫们亦在孝服外罩上了蓑衣,确保仪式庄重进行,不因天气而潦草。
&esp;&esp;府门外,早已是人山人海,车马塞途。前来送殡的各方人士,无论身份尊卑,皆冒雨而立,黑压压一片肃穆的身影。雨水顺着帽檐、伞沿流淌,却无人喧哗躁动,唯有哀乐低回,混合着雨声,更添悲凉。
&esp;&esp;吉时将至,灵堂内烛火通明,香烟缭绕。
&esp;&esp;吴家主母张佩如身穿最重的“斩衰”孝服,由两名贴身嬷嬷一左一右稳稳搀扶着。连日悲恸与守灵已耗尽她的心力,面容枯槁,眼神空洞地望着夫君的棺椁,仿佛魂魄已随之而去大半。雨水敲打窗棂的急促声响,如同砸在她的心上,加剧着那份无处宣泄的凄楚与绝望。
&esp;&esp;长子吴道时,身为承重孙,亦服“斩衰”。他一身粗麻重孝,腰系麻绳,头戴麻冠,脚着草鞋,挺直如松地立于灵柩侧前。雨水带来的寒意涌入灵堂,他恍若未觉,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深不见底,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住,冷静地掌控着全局。他是今日这场盛大葬礼的主心骨,不容有一丝一毫的差池。
&esp;&esp;长女吴灼,服“齐衰”孝服,麻布略细,缝边整齐。她脸色苍白,大病初愈的身体在湿冷空气中微微颤抖,一身缟素更显其身形纤弱。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坚定,紧抿的嘴唇透着一股与柔美外表不符的倔强。林婉清紧紧陪在她身侧,为其撑伞,并随时准备搀扶。
&esp;&esp;年仅十岁的吴树穿着合身的“齐衰”孝服,小脸紧绷,努力模仿着大哥的沉稳姿态,紧挨着母亲张佩如。他眼中除了悲伤,更多了一丝被这场严肃宏大场面催生出的紧张与超越年龄的懂事。
&esp;&esp;府门外,前来送殡的队伍绵延不绝。北洋旧部与挚友中,众多鬓发斑白的老者聚集在前,许多人老泪纵横,不顾雨水泥泞,坚持要送玉帅最后一程。他们的存在,是那个时代最后的背影。
&esp;&esp;二十九军军长宋元哲亲自率领高级将领代表团前来。他臂缠黑纱,神情肃穆庄重,与副军长佟麟阁、秦德纯等一同在灵前郑重行礼。佟麟阁目光如炬,举止间流露出职业军人的刚毅。他们的亲自到场,不仅是对一位军事前辈的告别,也体现了在华北局势紧张之际,中国军人对时局共同的忧患意识。
&esp;&esp;南京国民政府代表、行政院秘书长褚民谊作为特使,率领一众官员前来,表情官方而凝重。此举意在安抚北方人心,也彰显中央权威。
&esp;&esp;宋夫人带着次子宋华卓、叁子宋华铮等家眷前来。宋华卓一身深色西装,面容沉痛,目光在与吴灼交汇时,流露出深深的担忧。吴灼微微垂眸,避开了他的视线。
&esp;&esp;贝满女中校长、教务长以及顾兰因前来致哀。顾兰因看着自己得意的学生遭受如此打击,眼中满是痛惜。林婉清、苏静文等吴灼的挚友也早早到来,林婉清更是寸步不离地陪在吴灼身边。
&esp;&esp;日本华北驻屯军司令部及伪华北政务委员会也派来了代表,献上巨大的花圈。他们的出现,如同在一片素白中投入的浓重黑影。吴道时面对他们时,礼仪周全,面无表情,但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寒光,却冷过这冬日的雨水。
&esp;&esp;巳时正,杠头一声高亢而拖长的“起——灵——”号子响起,盖过了雨声。&esp;六十四名杠夫同时发力,巨大的金丝楠木棺椁被稳稳抬起,在油布棺罩的庇护下,缓缓移出灵堂,通过临时雨棚通道,走向府门。
&esp;&esp;吴道时手持哭丧棒,迈出府门,率先踏入雨幕之中。他每一步都踏得极稳,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麻冠和厚重孝服,使其更显沉重,但他挺拔的身姿在雨中纹丝不动,如同定海神针。
&esp;&esp;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绵延数里,宛如一条在灰暗雨水中缓缓流动的白色长河。??尽管大雨滂沱,路祭依然如期进行。吴家早已派人在主要的路祭点搭起了坚固的雨棚,祭桌得以保持干燥,祭品摆放整齐。吊唁者可在棚内从容行礼,仪式一丝不苟。不少百姓自发冒雨驻足街道两旁,默默注视着这悲壮的送行队伍。
&esp;&esp;雨水冰冷刺骨,不断打在送葬人们的脸上、身上。&esp;吴灼和林婉清一左一右,紧紧搀扶着几乎全靠本能移动的张佩如。小树则由吴碌紧紧牵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中。女眷们的哭声被压抑着,化作令人心碎的呜咽,消散在雨声里。
&esp;&esp;墓地选在西山一处僻静之所。当灵柩缓缓降至墓穴底部时,雨势骤然增大,如瓢泼一般。??一直强撑着的张佩如,在看到泥土即将掩埋棺木的最后一刻,积压数日的悲恸如山洪暴发。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猛地挣脱搀扶,扑向墓穴。
&esp;&esp;吴灼和两位嬷嬷惊骇之下,急忙冲上前,几人合力才将几乎瘫软在泥水中的张佩如死死拉住、搀扶起来。她浑身泥泞,哭声由尖利转为绝望的抽噎。
&esp;&esp;而吴道时,自始至终挺直地站在墓穴前方,任由雨水冲刷。他朝着墓穴,深深地、郑重地叁叩首。??当他抬起头时,泥水混合着雨水从他额前流下。他的眼神在那一刻,穿透雨幕,变得无比锐利和冰冷,仿佛将眼前的悲恸与这冰冷的雨水一同冻结,化为更坚硬的什么东西。
&esp;&esp;小树看着大哥的动作,也学着样子,在泥泞中用力地磕头,小小的脸上满是雨水、泥点和泪水,却紧咬着嘴唇,不再发出大的哭声,只是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esp;&esp;哀乐在暴雨中显得微弱而遥远。泥土开始掩埋棺椁,葬礼在极度压抑和混乱的情感爆发中走向终结。
&esp;&esp;大雨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
&esp;&esp;墓园里的人渐渐散去,黑色的汽车一辆接一辆驶离泥泞的道路,留下深深的车辙。宋元哲临走前,用力拍了拍吴道时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但那沉重的力道已传递了千言万语。佟麟阁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眼神如磐石般坚定。褚民谊的安慰官样而疏离,很快也消失在雨幕中。
&esp;&esp;张佩如几乎是被嬷嬷和小树半搀半扶着离开的。她的哭声已经嘶哑,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筋骨,倚靠在小儿子单薄却努力支撑的肩膀上。小树回头望了哥哥姐姐一眼,那眼神里带着超越年龄的担忧和一丝茫然的无助,随即也转身,陪着母亲走向等待的汽车。
&esp;&esp;最后一批北洋旧部蹒跚着离去,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一步叁回头,雨水混着老泪纵横。偌大的墓园,转眼间就只剩下那座新垒的坟冢,以及坟前两个几乎被雨水浸透的身影。
&esp;&esp;哀乐早已停止,世界只剩下雨声。密集的雨点打在黑色的伞面上,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噼啪声,顺着伞骨汇成细流,不断滴落。脚下的新泥迅速变得泥泞不堪,浸湿了他们的鞋袜,寒意从脚底直往上窜。
&esp;&esp;墓前只剩下两道身影。
&esp;&esp;吴道时站在新垒的坟茔前,如同一尊被雨水冲刷的石像,久久未动。寒雨打在他挺直的脊背上,粗麻孝服早已湿透,紧贴肌肤,颜色深暗,沉重得仿佛要将人压垮。雨水顺着他瘦削的脸颊不断滑落,分不清是雨是泪,唯有那双眼,在雨幕中凝望着那片新土,深不见底,似有暗流汹涌,却又被一种可怕的意志力死死封存。
&esp;&esp;吴灼撑着油纸伞,默默陪在他身侧。她将伞面更多地倾向哥哥,自己的半边肩膀很快便被冰冷的雨水浸透,寒意刺骨,她却浑然不觉。她的目光始终落在吴道时紧绷的侧脸上,看着他下颌线如刀削般冷硬,看着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看着他湿透的肩线,看着他垂在身侧指节发白的手。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悲伤像这漫天雨水一样包裹着她,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esp;&esp;“哥……”她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
&esp;&esp;吴道时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他只是极轻微地摇了一下头,动作小到几乎看不见。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安慰徒劳,倾诉无力,唯有这沉默的陪伴,是他们对父亲最后的告别,也是他们彼此之间唯一的支撑。
&esp;&esp;时间在雨水中仿佛凝固了。天地间一片灰蒙,远处的西山轮廓模糊,近处的松柏在雨中低垂着头。整个世界似乎都在这场无尽的雨中一同哀悼。
&esp;&esp;他的难过就像眼前这场下不完的雨,表面上沉默无声,只是冰冷地、持续地落下,浸透一切,无处可逃。外人只见他军统站长的冷峻与刚强,只见他操持葬礼的井井有条,唯有她,此刻离得这样近,才能感受到那无声雨幕下,弥漫在他周身、几乎令人窒息的悲恸与孤寂。这难过,不似母亲那般可以嚎啕宣泄,而是深沉内敛,渗入骨髓,化为一片无边无际、永无止境的潮湿与阴冷,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笼罩其中,看不到放晴的尽头。
&esp;&esp;雨水彻底打湿了他们的孝服,寒冷彻骨。但比雨水更冷的,是失去至亲后那弥漫在心底的无边孤寂,以及在这孤寂中,因仇恨和责任而悄然滋生的、更为冷硬的东西。
&esp;&esp;他们的悲伤,是一场更为漫长、更为寂静、也更为绝望的??雨殤??。
&esp;&esp;她仿佛能看见,他正独自站在他那片无边无际的雨幕中央,任由悲伤的雨水冲刷,却也将这雨水,一点点凝结成冰,铸成铠甲。
&esp;&esp;良久,久到吴灼几乎以为哥哥会永远站成一座雨中的碑时,他终于极缓极缓地转过身来。雨水顺着他额前湿透的发丝滴落,他看向她,目光穿过雨帘,异常平静,平静得仿佛刚才那几乎凝滞的悲伤从未存在过。
&esp;&esp;“走吧。”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被雨水浸泡过的沙哑,却异常清晰。
&esp;&esp;他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手臂,传递过来一股支撑的力量。
&esp;&esp;吴灼点了点头,借着他的力道,迈动了几乎冻僵的双腿。
&esp;&esp;兄妹二人共撑着一把黑伞,缓缓转身,离开了那座新坟。
&esp;&esp;雨依旧在下,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它浸透了泥土,浸透了衣衫,也浸透了往后每一个没有父亲的日子。而这雨中的沉默,诉说着离别,也预示着,从此以后,风雨同舟的,只剩下他们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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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葬礼的喧嚣终于散去,什锦花园十一号吴公馆重归沉寂,只余下雨水敲打屋檐的单调声响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香烛余味。宾客的车马俱已离去,唯有宋元哲一家的座驾还静静停在门廊下。